来谈谈我眼中的酒桌文化。
1 Y/ n+ A3 w4 y* ^% e8 u在谈酒桌文化之前先来谈谈我自己。用法老在《百变酒精》里的第一句歌词概括:我是一个酒精过敏的帅哥。! w" _* q" q8 z6 s( r
作为山东人,我一直是喝酒拉胯的代表,Technically,not literally。不知道别的家庭怎么样,从小我的父母并不反对我喝酒,甚至有些鼓励。我总觉得在喝酒一途,他们是对我给予厚望的。
) h- t* c6 z8 c. ?5 J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一次,在我大学期间,一次暑假赶上族中长辈过世,白天老家奔丧,晚上回家喝酒。一日二百里,一局三四斤。那天不知是我心怀伤感还是借酒解乏,喝了三杯高度白酒。其实喝到第二杯的时候我开始有些恍惚了,但我透过酒杯看到了父亲慈爱的眼神,母亲鼓励的目光,于是又勉力再战一杯。
9 ]- [# g2 ~% r* }! \0 u7 Y我断片了。最后一个有印象的镜头是拉开家门跪在地上吐。
3 R) m- }' o0 A2 ?; y, [第二天我们家换了一个门垫。6 Z& h; w& p! `* W6 c
下面再来说说我认知里的酒桌文化。经过我深思熟虑,我认为还是应该把酒桌文化和酒文化分开。外国不清楚,中国酿酒的历史大概有五千年,这么漫长的岁月里衍生出各种各样意蕴深厚的酒文化既是情理之中也是历史的必然。酒文化自然不是我可以妄加评论的范畴,但酒桌文化可以说一说。$ A: p# J+ k, p$ m. K
我出生于90年代初的山东小城,所以自小就被父母拎着出没于各种各样的喝酒场合。对于这一个圆桌之上位置、座次、目的、话语逐渐有了一套成熟的认知体系。/ E. m# k& V9 {3 D6 _
先说位置:
@* k; H* K1 Y5 r桌中间对着房间门口的位置叫“主陪”,是一个宴席主要的组织者和话事人。主陪的作用是领着除“宾位”的客人之外的其他人把宴请的主要对象陪好,喝好。- M! p- E; [1 A1 ^
主陪正对面是“副陪”,是主陪当日精心挑选的搭档。主要作用是帮主陪喝酒,活跃好场上气氛,该喝酒时顶上,该说段子时接梗。
) N7 M0 p5 o( X/ k主陪的左右两侧位置是一个宴席最“尊贵的客人”,主陪右手边唤“主宾”,左手边唤“副宾”,当日宴请的主题和目的只要看两个宾位和主陪的关系就可以了。商务宴请的甲方、机关吃饭的领导、家庭聚会的长辈,直接落座宾位。
r" a! l: |# J副陪的右左两侧唤三宾、四宾,地位稍差,但也是被宴请的客人,我琢磨着,三四宾的位置很像为解决待遇拆分出来的领导岗位,有身份欠话语权。5 ]( V& P: o8 v! t
在我们鲁北地区基本上主要的位置就是这些,其他地域还会重视“三陪位”、“四陪位”,我不甚了解。
l, r; B) L1 m# _再说座次:
/ M" _: p2 Z8 h4 C( \在山东吃饭经常见到的一个景象是大家进到饭店包间后,久久不能落座。因为谁坐哪里很重要。
& }0 W2 V/ ^9 f# @" ?刚刚说的主宾副宾是最尊贵的客人,或者高地位者,必须先落座。如果是机关聚餐或者商务宴请一般比较明确,主陪虚让一势之后领导或者客人自觉就落座宾位了。难的是朋友、家庭聚会之类的朋辈聚餐,一定会好好谦让一番。不带宴请目的的朋辈聚餐原则上年龄大者居宾位,不管在座各位身份地位如何。但在略有目标的朋辈聚餐中,比如请人帮忙办事或者事后感谢,帮忙者自然是宴请的主要对象,但是出于尊重或者重视,组织者一般会多请年龄稍长或者略有身份的人参加。这时候真正的被请者和年长者就会互相谦让,互相作势要把对方请到主宾位。
% q/ {- x! c& ~) L8 Y; L有时候这个过程可以持续好几分钟。: ~/ h5 n% ?$ j' M5 _% b% X$ O
主副宾及主副陪落座之后,其他人就自然落座了,谁坐哪里,心中自有分寸。
$ M0 d1 @, \1 D+ R# r宴请的目的各式各样,即使有事前不太清楚的人参加,听几轮发言之后,也能基本明了。1 L: ?6 {: H+ T. s3 m; k0 r
最后是话语:
# x) y7 i7 _* I& R这是山东酒桌特点最鲜明的地方。
1 ?% C' J7 P& o1 a8 ]+ P3 U宾位是最尊贵的客人,但在一次宴席中,却多数时候“作壁上观”。整个场合里话语权最大的是主陪,这一顿酒怎么喝,喝多少,是否尽兴基本由主陪定调。
( B1 }9 s( j( a3 C最基本的发言规则是,主陪要“带三个酒”,之后主副陪交接,再之后副陪带三个酒。
5 U I: _! Y9 T+ d @- ^+ X6 ~+ G“带酒”的意思就是提议喝酒,每带一个酒在场人员都要举杯然后饮一口(包括喝饮料的)。每一次举杯,主陪都要说出一个喝酒的理由。喝酒的理由是否应景、切题、凝练、动人,是检验主陪表现是否合格的重要因素;主陪说完三个主题之后,一般本次宴席最重要的宴请目的就已经公布了。被宴请者的尊贵地位得到确认,宴请的主题得以彰显,主陪的主要工作大部分已完成。如果是老练的主陪,除了主要被宴请者之外,还能照顾到席间其他不同的主体,如果涵盖全面,与宴者会发出赞扬的评价“看xxx,就是全面。”
8 z I! d3 ^ j6 m+ l主陪带完三个酒之后,主副陪单独碰杯喝一口,其他人不动。这意味着主陪把后面强化宴请主题,祝祷尊贵宾客的权力移交给副陪。这种权力的移交极具仪式性与实质意义,从这一刻开始,主陪可以不用有强制性的提词压力(虽然这种压力主要也是自己赋予的)。之后副陪接着带三个酒,仍然是每一次举杯都要说出一个主题,也就是喝酒的理由。副陪的发言创意压力相对较小,保守的做法完全可以把主陪的三个主题变换表达再重复一遍,即使大家听出重复也不会嗤笑,一般还会拍掌附和“真是,还真是”。之所以对副陪的要求不高,底层逻辑是对其定位明确:做好主陪的小弟,尽量把被宴请者招待好就行。当然,招待好的主要含义就是喝好,喝好的主要含义就是喝多。
a u# Y5 L, G; H, x& `值此,主体限制性的发言阶段告一段落,酒局开始进入自由发挥环节。自由发挥意味着除了主副陪之外的所有人都开始具备端起酒杯向他人敬酒祝福的权利。
! n& q1 b0 X9 {) l一般第一次参加山东酒局的外地朋友可能会大感好奇,自由环节的饭局不再是大家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礼貌致意,而是所有人瞄准自己想要敬酒的一个对象,主动起身行至被敬者的位置上,有时甚至不惜绕过大半个桌子,行距越远,敬意越深。抵达后说一段自己为什么要敬这杯酒的原因,然后双方捧杯,被敬者杯上举,敬酒者杯下移,相碰之后各饮一口,完成一个敬酒周天。( E: I" K- x7 W* t' l; F" R
自由发挥环节的敬酒祝词题材主题不限,既可以与主陪步调一致强化主要宴请目的,也可以私下偷偷发挥借主陪的酒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个场面看似混乱实则内藏秩序。一般主副陪会分别从自己的右手侧第一人开始逐一敬酒,直至自己的左手侧第一人止,俗称“打圈”。其他人没有限制,但一般为了凸显自己的参与感,也会把所有的人都敬一遍,只是顺序随意。
+ E! ~( d& J& a; X* [9 t所以基本在这一个酒桌上,每个人都会和任何其他一个参与者至少喝两次酒,假设参与酒局的人数为n,一般情况下总发生喝酒次数不少于Cn-1 n +7 。
& A( ]7 n3 V8 e& H6 m说完基本规则,说说我的观感吧。* m, F; ^/ y$ o ~: ~' k& \
这套规则我大概小学就熟练掌握了,只要我想运用,基本上都能自如。作为年小者或者晚辈,在这类酒局中很容易受到表扬,只要你学着大人说话的方式向长辈按序敬酒(有时候是先端酒再敬酒,端酒时被端酒的长辈喝就,端酒的晚辈不喝,以示尊敬),说两句场面话,哪怕是福如东海、工作顺利这种毫无干货的话,也能收获赞许的目光。
- ?0 t. R# C( Y' A C我们山东人判断小孩子长大是否有出息的一个重要指标是敬酒的顺序能不能掌握以及祝词说得是不是漂亮。按照这个标准判断,我现在至少应该是处级干部,快能在某些场合坐主宾位了。0 |, I: y; W D; i2 a' Q. K
我敢肯定,我们家的某些亲戚谈论起我不无惋惜之情。三岁看大,五岁看老,按照惯常的评价体系,我十二岁左右在各种场合上纵横捭阖的潇洒自如之态,不敢说甘罗第二,也可称山东之光。5 r; D/ l; m; @6 M% Q: P4 m
可惜,我辜负了父老的期望。越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不喜欢出席这种秩序感强烈的场合。我不再希望看到长辈赞许的目光,不再觉得他们上下碰杯的过程中透露出为人处世的道理。+ D4 y1 c1 `, a5 E4 f( Y2 i$ v4 R; V
我看到的是满满的等级与服从。
1 V( g) q1 o; ]2 U主人在宾位面前要放低身姿,然后号令起其他陪客又是盛气有加。
1 D! E9 V0 U& ?% k% o4 v长辈与晚辈一旦端起酒杯,总是有说不完的教导与传授,即使有些观念陈旧且重复。1 A# t; y r' R( _
这样的酒局冗长而乏味,且很难学到新鲜的知识。大家在机械地重复一个主题,客套的话闭着眼直接说(有时候是喝多了睁不开)。大部分参加酒局的人结束后最自然的反映是累,然后第二天再来一场相似的酒局。
/ K$ {2 t4 s' @7 M4 @! X很多人在不喝酒的场合都会说:我是真不爱喝酒,不愿参加这些场合,有些实在推不了,身不由己呀。- V4 W X# e+ m1 D! X
然而真的一段时间没有酒局,他们又会拿起电话:王局,好久不见最近聚一聚啊。小张,前两天给你办的那个事怎么样了,该表示得表示表示啊。
' [) S ^2 f* Z2 g" z鲁迅说过,要知事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3 m( ~3 p1 a: o
周树人说:鲁迅说的,和我周树人有什么关系?
9 G% o* p. m& A) B4 e+ u/ D+ I这种酒桌文化,重要的不再仅仅是喝多少酒。当然了,喝多很好,喝少拉胯。重要的是社会关系在酒桌上得以确认和加强。( U6 s. n2 p5 {* {, q
吃盐的总比吃米的智慧多,
6 m: A" C$ L: q上位者总比下位者话语强。
! ?5 }$ i4 ]6 b1 T( o' r于我来说,明确了这种位阶关系后,想偏安一隅安安静静做个喝饮料的美男子都不行,在桌上,你就要随时做好上场的准备。酒是化骨绵掌,话是温柔一刀,戳在被敬者的心坎里,痛在我午夜作痛的胃和胆。* S {/ d1 C) \& R$ r, `# i
我并不想做一个反叛者,也没有讥讽之意,唯一的愿望就是,我想喝的时候喝一些,不想喝的时候可以放下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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