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于半个月后在学校当地的市政厅领证结婚。新郎是我的phd同学,算大半个同行。这一年他28岁,我25岁,我们几乎没有资产,只有学术热情。我们彼此理解,互相支持,宛如命运一般不可逃避地相爱。
5 _$ p7 `* _; Z8 A 和攻读这个学位一样,结婚也是一件你唯有置身其间才能知其味的事。在如今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人们拥有五花八门的选择。尽管读一个博士在统计上仍然是生活体面的保障,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并选择了许多别的通往他们想要的人生的捷径。尽管在统计上结婚仍然是多数人的选择,独自精彩的声音也越来越多的被人听到。我很难解释为什么我愿意甚至渴望攻读这个博士,也很难解释为什么我憧憬未来的婚姻。和这个博士一样,我相信婚姻也是一种不可错过的体验。我享受独自一人在深夜的实验室倾听原子的心跳,也享受回家路上能望见的等我的暖黄色灯光。我会在实验室花几个小时拧螺丝搭真空,守着烤炉等着真空规示数一点点下降,也会在家里花几个装空调装洗碗机的水管,守着高压锅等一锅酸菜老鸭汤。
5 `# Z% B3 U, N$ a) ?" a 我理解的当今人们普遍不愿意结婚的思潮,可能其实是社会逐渐文明化、秩序化并高度分化的结果。在从前的宗亲氏族社会,人们通过放弃独立性来换取更多的生存的可能性。人们唯有聚集起来,才能更高效地利用有限的生产资料,从而来抵御可能的天灾人祸。那个时代之所以不存在所谓的独立女性,是因为当时如果一个女性不依附于一个家庭,她几乎就没有生存的可能性。而当社会越进步,人口的聚集就越是显得不必要,因此大的氏族分裂成由最亲近的血亲联结的,当今来看非常巨大但在当时已经是相对小的家庭结构。而这样的家庭结构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进一步分裂成如今常见的由父母和孩子组成的最小的家庭结构。而中国发展得如此之快,使得在一两代人里,就完成了从大家庭到小家庭,从以血亲关系维系到以婚姻关系维系的变化。因此,在众多的家庭里出现了年轻人抱怨没有边界的亲戚,老年人叹息年轻人不懂亲情拿婚姻当儿戏的问题。或许对于具体的问题,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妥协方案,然而想要系统地解决这样的冲突,只能是旧社会的思潮,以及怀揣旧社会的思潮的老人们,宛如旧社会本身一样逝去。9 z, @8 e4 D' r- W! a
当婚姻剥离了“让人活下去”这个底色,而社会的高度分化更使得人们可以通过物质交换而不需要亲自做很多事情,它的必要性和稳定性必然大大下降。家庭结构,作为社会结构的砖瓦,它的基础从血亲关系转化成婚姻关系,使得如今的家庭模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它一方面是社会结构变化的结构,一方面又反过来作用于社会结构。立法者关于婚姻财产的规定,显然寄予了他们对婚姻关系直接替代血亲关系来稳定的粘合每一个家庭的美好祝愿。但是,在婚姻关系里人们被给予的选择和重新选择的自由,天然的与无可选择无可改变的血亲关系不同,因此会出现许多对婚姻的恐惧与鄙夷。
( H6 i. N$ R! _* f0 A3 ?/ A3 t 在我和父母谈结婚的过程中,他们一方面纠结“他们家”“我们家”谁出的比较多,按理说应该谁来出什么这一类问题,一方面又说“都是一家人,集中力量办大事”,“以后这些都是你们的”。他们很抗拒思考离婚之后的财产分配这样现实的问题,总让我觉得他们无止境地索取,但我却落不到我认可的好处。他们希望我们把婚前把未来的生活都安排好,什么时候毕业,在哪里定居,在哪里工作,买多大的房子,什么时候生孩子,纵然他们一迄今为止的一生已然远远偏离他们结婚时候设想的生活。他们关心许多非常具体的问题,又在大事上故作放手。他们试图搞清楚绿卡申请材料的具体要求,试图搞清楚在美国生孩子的报销比例,但还是会问出“你们领了证不生孩子难道避孕吗”,“你能不能休学一年回国把孩子生了再回去读书”这样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的问题。我觉得他们就是这些社会矛盾集中体现的一代人:在他们青春年代他们同父母和兄弟姐妹以及再远一点的亲戚聚集,受过一些教育,自己足够努力,也获得了一些时代的红利,使得他们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再后来独生子女的时代,他们认识到婚姻需要慎重,是非常重要的选择,而真正需要考虑什么,他们思路的出发点又是过去的秩序而不是当今的法律,他们只能徒劳无功地把那几件他们认为的人生大事翻来覆去地讨论,仿佛多讲几遍多花一些时间就是慎重。2 i/ K; {8 \ ^8 f
我的母亲,我钦佩她为了家庭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发展,一直跟着我的父亲在不同的地方辗转。她在我的婚姻中投射了太多太多她自己的体验。她一直以来希望我是一个比她稍微好一点,但不是那么杰出的人。她希望我轻松,悠闲,有时间也有闲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希望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但又始终想要深度参与甚至控制我的人生。她担心我念这个phd苦与累,我很难解释我从中的获得的快乐。同样的,我也很难说服她我不愿意生,至少不愿意在近几年生一个孩子。我很难让她认可我给自己选择的人生路径,上什么学校、选什么专业、读不读博、结不结婚,历来如此。我常常自作主张,先斩后奏,而结婚,是少数我想要听他们的经验获得他们的支持的事情。遗憾的是,他们什么明确的教诲也说不出来,又不愿意相信我的判断,不说反对,只犹豫不决,却也说不明白到底要再想想什么,像等待戈多一样,等一个虚无缥缈的他们认为的成熟的时机。
, x( E5 i; g% b+ h 但很显然,我无法成为我母亲想要我成为的那样的人,我们打算构建的家庭,也与我父母的家庭大相径庭。相比起来,我对我的事业比我的母亲看的重的多,而可能我的爱人更愿意为了我选择某一个城市。有许多我父亲大男子主义的事件与言论,我母亲可能都不当回事,我和我的爱人都从心理到生理上感到不适。他们避讳谈及金钱并声称都是一家人,却各自都隐瞒着对方有着自己的一本账;我们结婚前后都经济上相对独立, 彼此坦诚地袒露自己物欲与吝啬,并相信法律保证我们事实上拥有的是共同财产。最重要的,我们都有离开对方独自体面地活在我们想要生活的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城市的能力和底气,我们希望在一起能让彼此过的更好,所以如果婚姻由于什么不可预知的原因可悲地成为哪一个人的牢笼,它都拥有选择离开的自由。# M- e. H: Y& H6 i. E
我选择结婚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足够深入的理解和支持。他将会是我尊敬的Dr 甚至Prof. Y,而我对他亦然。我们拥有共同对科学的信仰,对真理的热忱。我们自然地理解彼此的忙碌,理解错过的电话,理解同样微薄的工资,理解对方对教育的重视。更多的,他理解我在原生家庭的挣扎,支持我由于对生儿育女影响事业发展的担忧而想要拖延甚至逃避生育,包容我或许是做实验导致的在生活上的偏执,满足我偶尔但规律的独处的需求并等着我回家却从不催我。我们有着类似的职业发展规划,有着共同想要为之努力的未来的生活,我们相信在一起能够获得必要的物质条件,也能丰富对方的灵魂生活。我们花了很多很多时间聊天,关于社会的变迁,关于经济的发展,关于国家的战略部署,关于种种流行文化与社会思潮,也关于旁人和我们自己的鸡毛蒜皮的琐事,关于我们未来的发展,也关于怎么处理苏梅排骨。我知道他觉得什么形状什么涂装的飞机发动机好看,他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变速箱。在绝绝大多数时候,他理解并支持我的选择,而在剩下的那些时候,他理解我做出选择的原因。8 q4 b5 f( `7 k. s$ E* j
在我们开始这段关系不久后,我们事无巨细地讨论过如何办一个极简婚礼,也深入地讨论过以后怎么培养一个孩子。而事实上,那个被当成笑谈的极简婚礼的方案很大程度上即将成为现实。而婚礼这件事能够给我带来的快乐,很大程度上,从我们最早开始讨论的时候就开始了。而关于培养孩子这件事,如同未来要做的新实验一样,我同样充满期待。5 H. D w" j; R$ U/ J
当我考虑要结婚的时候,我考虑过我们未来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而我之所以选择要结婚,是因为我意识到,这其中大多数的困难,不管和谁结婚甚至结不结婚都需要面对,和他一起或许不能直接解决这些困难,但我们至少能够苦中作乐。而那些婚姻本身可能带来的问题,我相信彼此有能力有意愿一起解决。我考虑过我们过去有过的心动与爱情经历,我们都坚信此时的生活远比我们曾经经历的那些有趣也充满希望得多。在我们的记忆里,依然有未说出口的倾慕与错过的遗憾,依然有被插足的愤懑与不甘,但我们都确认,在经历了这些如烟的历史之后,彼此毫无疑问是对方每一个清晨和夜晚需要陪伴也想要陪伴的人。) o3 G/ S6 O" D$ B( U9 w
% F- z! I, g! g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横穿美国东西两端的航线上。坐在我旁边的是一对老夫妇。老爷爷颤颤巍巍,听力已经有些衰退了。但他趁他夫人去洗手间的空当和我攀谈起来,他告诉我他们要去西部见他们的孩子和两个孙女,这是他们结婚50年周年的纪念旅行。他说他已经74岁了,他的夫人71岁,这50年他感到非常快乐,是一段非常美丽的时光。他告诉我他对他夫人一见钟情,那是一场舞会,他鼓起勇气斗胆要了她的电话号码,从而开始了这段穿越半个世纪的爱情。
8 X' O2 S2 p+ J/ e# P 我问他:为什么人们会选择结婚呢?/ k2 Q4 q) Y ~8 }: A' q# E! j. x% P1 W- \
他说当然是爱了。他爱她,从第一眼开始。他们相互依赖,享受彼此在一起的时光。# D: T+ S) k8 @) C% ^4 C
我想,是啊,这也是我想要结婚的原因。我爱他。我能说出很多关于婚姻的隐忧,但我从未怀疑我爱他。我反反复复考虑过婚姻与否的选择,但从没想过爱别人。而当你拥有一个深爱的人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或许你也会想要,将它变作你能选择的亲人。 |